德国大作家君特·格拉斯今年85岁了,不再出新书,但偶尔还会露下脸。有一次,他的重孙给他展示自己的facebook界面,告诉他:“我有五万个关注者。”“五万个?”格拉斯说,“...
德国大作家君特 格拉斯今年85岁了,不再出新书,但偶尔还会露下脸。有一次,他的重孙给他展示自己的facebook界面,告诉他: 我有五万个关注者。 五万个? 格拉斯说, 那你一个朋友都没有。
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,活到今天仍然意志清醒,可能是件不幸的事。该怎么才能让格拉斯相信,他所捍卫的那套价值体系早就崩坼了,在网络社交平台上,你可以一个熟识的 朋友 都没有,却有一群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在不停地抬高一些数值,这些数值让人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,再也不理会那些 离了wifi你什么都不是 的警诫。我们知道除非世界末日,否则,在可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里,我们不可能再活在一个没有互联网的世界里,就像人发明了熟食之后,就再也不会倒退回去吃生肉一样。
老人们完全理解不了这些。我清楚地记得我爷爷指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告诉奶奶 喏,这就是电脑 时我奶奶的样子,好像仅仅在昨天,她还不敢随便碰电话线,唯恐不慎触电,今天就得看着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跳来跳去的颜色莫名所以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中国似乎不再有不识26个英文字母的人了,或者说,不识字母的人完全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之外。老一代经历过热战和冷战,凭着著书立说成为精英的文化人,无法想象互联网将话语权碎散下放到如此程度,每个坐在电脑前面的人都可以追求和争夺之。
有许多反思互联网的新书纷纷出炉,其中一类就是随着格拉斯们的传统公知思路而来的,批评互联网制造了喧嚣的幻象,实际上让人更加孤独,更无法与真实生活里的人交流。这类论调,即使有大量数据支撑,看多了也嫌腻味,讨论这些话题的人,总有种散不去的、酸酸的乡愁味道。我们已经认识到,互联网带来的问题,只能由互联网自己来解决,无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制造新的 玩法 ,其中就包括旨在驱散网络幽闭症、加强线下交流等种种新应用。它们随着人的口碑流传,也许在一两周内,你的脑子里就植入了某个新名称,或者英文字母缩写。然后你再拿着它去跟更多的人交流。然后, 互联网加深了人的孤独感 的危言便不攻自破。
仍然有一批人坚持站在反互联网的第一线上,比如美国亚特兰大埃默里大学的教授马克 鲍尔莱因,他的《最愚蠢的一代》胪列了互联网的种种原罪:肤浅学习、厌恶学习、读图时代、文化斗士的丧失、精神导师之不存,等等,然而,这些观点在互联网问世的早期或能让人点头称是,Web2.0时代可是连一星半点的悲壮都容不下的,它是个真正的 小时代 ,纵横捭阖让位于垂直深耕的时代。也许有很多人在亚马逊网站上浅浅地预览他的书,看后边的评论,然后断言作者是个前网络时代的 文化遗老 ,这就行了。
可以拿互联网与资本主义社会做个类比:很可能,两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人们赶上了创造新的可能的最佳机会,那时,饱受战争摧残的人,以及那些从殖民时期摆脱出来的二三线新民族,拥有足够的理由去否定资本主义的合理性。而左派运动渐渐变质、褪色、丧失人心,之后的变革,不论是激进的还是渐进的,就完全成了资本主义内部的微调,很难再有人去质疑它该不该存在。现在的互联网早已立于不败之地,走到任何一个地方,空气中都能呼吸到wifi的味道。只要有一台能上网的设备,其余都是次要的。
在互联网早期精英的设想中, 民主化 是互联网可能贡献给世界的最大的财富,而 民主化 这三个字也对在 大时代 里活得太久的人构成了最强的吸引力。 我们被告知,电脑键盘比秘密警察强大:独裁政权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台,互联网激发争取民主的呐喊 ,互联网研究专家詹姆斯 柯兰写道。他接着分析说,这个期待日后的落空,是因为人们发现,一方面威权主义政权控制互联网的能力要超出自己的预料,另一方面,互联网的作用,也因为它不断制造的新鲜感而被人无止境地夸大了。
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过去后, 占领华尔街 和 阿拉伯之春 分别展示了互联网的民主力量,运动的积极分子们通过网络彼此串联,约定时间和地点,传播动态,互相打气。但是, 占领华尔街 有手段混淆目的之嫌,举着 99% 牌子的人轻轻松松地就 被看见 了,这种抗议的表演性让人质疑他们的真诚。至于阿拉伯之春,柯兰认为,他们的 起义有深层的原因,早就有抗议的预兆,只不过多半被西方忽视了。不过新媒体的出现,尤其手机、互联网和泛阿拉伯的卫星电视有助于异见的积累,加速了抗议活动的实际组织过程 它至少加强了起义者的力量。
不管民主化进程是否真的大大受益,对于那些尚存传统 改变世界 理念的人而言,互联网绝对会让他们绝望。因为我们事事处处都离不了它,依赖它,迷恋它,如约迪 迪恩所说, 新媒体产生了一种霸权话语,这种话语的基础是多样性和多元性的逻辑、自主性、信息的获取和参与,其结果自然是更多元的社会和更高涨的民主 看上去是好事,但迪恩旋即又指出,与新媒体的开放性相伴随的,是 全球范围内极端的公司化、金融化和私有化。 当你在媒体上一次次读到,某人创业成功,目前他创立的品牌 被估值为某某亿美元 时,你会不会产生一种 世界已完全被金钱标准所主宰 的感觉?
另一位专家诺瓦尔点到了要害:我们只看重在互联网的新政治框架下 原则上人人都能发声 ,但是,我们 却不注意那种框架的结构,也不注意个人如何在其中被人看见。 不谈作为 例外 的政府管制,facebook对一切人开放,youtobe对一切人开放,google对一切人开放,原则上说,一切人都能被看到、被听到,但这就是 民主化 了吗?也许少数一言九鼎的人物被拉下了神坛,包括原本在公共话语里呼风唤雨的传统媒体,但是人们已经发现,新生的所谓新媒体尽管失去了大部分主导舆论的功能,却更加紧密地将自己的利益同政商巨头捆绑在了一起,在后者面前,不服从、不驯顺的网民都变成了可笑的 嘴炮党 。
格拉斯对他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说,你在网上没有一个朋友;他也可以对那些抗议者说,你们说了很多,展示了很多,赚足了点击率,但这些都跟名副其实的抵抗相去甚远。好在,现在还有人谈论这些,未来最大的危险是,我们将听不到任何这类针对 框架 的反思之声,每个人都只能想到依托现有的框架 成就自己 ,从网络制造的无限的机会之海中刮取一层金灿灿的粉末。互联网以及新兴电子产品在知识界的推动者,从尼葛洛庞帝到凯文 凯利,似乎都有意避开了这个棘手的话题,更很少去谈网络之外、在现实中日趋严重的社会不公。如果我们想尽量推迟危险变成现实的进度,那么,就去读读《互联网的误读》这本书吧。